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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活着 及时行乐

【贺红】青春不过是碗牛肉面

MO_XC:

这是个错过错过错过的狗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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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公安办证大厅时,莫关山突然怔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稍暗的玻璃门上晃出身后的人影,让他想回头看个清楚。

他稍微按捺了一下这个念头,照回家的方向左转,脚步踩在门厅外的大理石地板上,踏踏轻响。

不可能的。前几天同学会贺天都没露面,没道理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莫关山低头看着自己锃亮的鞋尖,撑开伞往雨里走了两步。早晨刚上过油的皮鞋蹚进水里,溅了两滴又迅速滚落开。

就看一眼。

雨丝细密,下在伞面上一点声息都没有。树影阑珊,行人寥寥,周围一切全都湿漉漉的,像幅过了水的印象派。

古语说春雨贵如油……

就看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执念,按捺不下去。莫关山忽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身,潮湿的微风迎面吹来,夹着雨丝扑打进他眼眶里。过了水的印象派那头立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伞下有个黑色头发的男人。分外熟悉。

他似乎已经注视莫关山的背影很久了,就那样安静地伫立在办证大厅门外。明明雨幕中光线不是太好,莫关山硬是隔着那么远,把他一张脸看得清清楚楚。

黑亮细碎的额发微垂,透出两道深邃的目光。贺天每个表情莫关山都太熟悉,他那样沉默,却无声地看进了莫关山心底。仿佛从许多许多年以前一眼看过来,真实得都有些近乎于不真实。

……猝不及防。

不期然重逢,来得过分突然,一时竟找不好姿势。莫关山站在原地没有动,皱着眉看贺天浑身一滞,再一步一步走向他,手指不自觉握了握伞柄,心跳也骤然开始加剧。

贺天会说什么?

好久不见?还是最近如何?

不,都不是。贺天不会那么说。好久或最近都太轻巧,承载不起超过十年的光阴。不算上一年前喧嚷街头的匆匆一瞥,他们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见过,十年没有这样这样面对面,注视对方的脸。

细密雨丝依旧无声,贺天的脚步踩在湿漉漉的街沿上,让伞外的世界有些倾斜。心跳沿着脉络清晰地跳动到指尖,一张一弛,莫关山紧紧捏住伞柄,感觉好像有雨水渗透进伞里,像是从多年以前,下进了现实。

——怎么只带一把?

——上次让你跑了,这次好好给我做顿饭。

十五岁,初三。或许是同样潮湿的空气让记忆变得新鲜,那一天发生的事与贺天说过的话忽然排山倒海涌入莫关山脑海,每个字每个音节都言犹在耳,无比清晰。

那一天也下着这样无声的雨,贺天撑着伞,慢慢把被揍得直不起腰的莫关山拖回他独居的家。莫关山记忆里那是个不甚愉快但特别的夜晚。尽管之前已经有过一星半点交集,他却一直固执地认为他和贺天之间的关系,开始于那场雨。

少年时期贺天身上已经有种惊人的压迫力,他把莫关山拖回家,是强迫莫关山给他做饭吃。那时候莫关山已经懂得向拳头低头,一边抗拒一边炖了一锅牛肉,还一边告诉贺天,他家以前开过餐馆。

可惜最后酱油瓶盖不争气地掉落,让牛肉炖成了一锅黑乎乎的肉酱,散发一股浓浓的酱油香。于是他们只得一人吃了一碗黑乎乎的牛肉面,味道意外地居然还不赖。

那天莫关山对贺天说起许多自己的事,比身边任何一个所谓朋友都要多。那天也是莫关山第一次发现,原来学霸如贺天,也有不擅长的事情。

是的,贺天也有不擅长的事,所有有关于吃的事贺天都宛如智障,尤其是那些筷子的活。如果不强迫莫关山帮忙他连拌碗面都搞不定,只能吃分开吃面条和酱,吃得自己想吐。或许旁人眼里他们后来的亲近全因贺天的霸道蛮横,事实上只有莫关山自己知道,有多少是因为他所看见的另一个贺天,有多么令人亲近。

不知道这么多年,贺天有没有学会拌匀一碗面,至少在他们共同度过的七八年里,都只有和莫关山一起,他才吃炸酱面或热干面一类他搞不定的东西。就好像除了莫关山,他谁都不相信一样。

脚步带起的水声将莫关山从回忆拉回现实,贺天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隔着雨静静凝视他的眉目,沉默依旧。

心跳越来越猛烈。莫关山紧了紧手握住伞柄,维持脸上平静的神色。这些年他长高了一些,贺天似乎也长了不少,当初的黑发少年已被时光雕琢成一个灭顶英俊的男人,只是他莫关山,还不知道是否已经可以用“优秀”来形容。

成为优秀的人。

这句莫关山心中最可笑的笑话,贺天当年却说得无比认真,并且以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侵入莫关山的生活,姿态强横地干涉他的一切事。

莫关山从小学高年级持续到中学的不良少年生活彻底被贺天扰乱。那个雨天后贺天开始在学校里四处堵截逃课的莫关山,一到下课就揽着莫关山肩膀,不准他去打架滋事。他揪着莫关山的衣领指着莫关山鼻尖说,以后你都要听我的。我要你成为优秀的人。

笑话。

当年的莫关山早已经被老师的各种循循善诱锻炼得百毒不侵,不稀罕也从来不想成为什么优秀的人。贺天这些话听在十五岁的莫关山耳中不过是种自以为是,他躁狂地反抗,跟贺天挥拳头,企图让自己的学校生涯回归他所以为的正轨。

然而贺天的态度出奇强硬,莫关山反抗越激烈,他的镇压也来得越严厉。从禁止莫关山爆粗口到限制莫关山乱交朋友,为了阻止莫关山辍学的念头,甚至还给莫关山找过几分兼职。贺天对莫关山完全不用老师那套谆谆教导,每一次都直接拳头碰拳头,打到莫关山服气为止。

或许是贺天真的太坚持,也做得够认真,莫关山都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渐渐相信自己可以有一个更好的样子。或许准确一点的说法是他在不断与贺天摩擦的过程中对贺天产生了一种不可替代的信任,表面上虽然还是挣扎抗拒,潜意识里,却越来越向贺天靠近。

于是初三最后那段时光,莫关山和贺天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默契,每天放学贺天都能吃到莫关山做的晚饭,一边吃,一边在他家写字台前给莫关山讲题。

多年以后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泛黄,但在莫关山内心深处,依旧是他最初感受的来自旁人的温暖。他不知道贺天那么躁狂一个人,是哪来的耐心一天天陪他从最基础的东西学起,而贺天又是哪来的聪明,把那些枯燥的作业讲得妙趣横生。

也许是不想辜负贺天这份认真,也或许是为了自己,初三最后一期莫关山也对学习上了心,每天补课回到家,还要看书到半夜。那时候手机远没有如今的便利,遇到不懂的问题,他就整理出来给贺天发邮件,往往很快就能收到贺天的回复。

那个邮箱莫关山用了很多年,当初贺天整理的笔记他都一个没有删。那时候每个深夜贺天准时给他发短信,问他,看完了没?然后莫关山总回给贺天一条,那么多,看得完个JB。顺便再接一条,我要熬夜,明早你想吃啥?

混沌的初中生涯就这样在贺天的监管中混沌地过去,大概是最后的冲刺有一些用处,也可能是中考时超水平发挥,莫关山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能和贺天一起升上高中部。于是莫关山的高中生涯延续了初三的风格——贺天,学习。学习,贺天。他们对对方的了解与日俱增,关系也越来越亲密。在贺天对莫关山的称谓从小莫仔变成小红毛的时候,莫关山也把所有贺天的备注名,改成了亲切的“贺二狗”。

嗯。贺天在家中排行老二,看管莫关山像条警犬。

完全没毛病。

可惜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莫关山才懂得他对贺天是一份什么样的感情。高中的时候他完全不明白,他对爱慕贺天的女生隐约的敌意早已超越了友谊,而临近毕业的某个阶段他心中产生的焦虑,是来自于可能与贺天分离。

他们不可能再成为大学同学,莫关山很清楚。高中时贺天成绩一如既往地好,莫关山则离重点差了那么一点点。临近毕业他莫名其妙想象了一下没有贺天的大学生活,然后就开始被一种莫名的焦虑所环绕。

如果这种焦虑感持续久一些,莫关山或许会更早发现自己是有多喜欢贺天,遗憾的是贺天几乎陪伴了他整个暑假,那一些焦虑在稳定的关系面前,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那个假期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一起打球,一起游泳,穿对方的T恤,一起吃面。帮贺天拌面时那种焦虑奇妙地得到了安抚,莫关山很莫名地又觉得,他们早就成为了对方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碗拌匀了的面,分不开彼此,没有什么可焦虑。

他不会失去贺天。

他们就在这样稳定的友情状态之下开始了大学生涯。贺天进了所重点学法律,莫关山考了所普通大学,专业是平面设计。他们分开在不远的两座城市,偶尔打电话,偶尔互发一两条信息。

但莫关山知道,他们的关系还是非常亲密,更多时候他们还用那个邮箱联系,分享彼此生活的点滴。贺天不再给他发学习笔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照片,还有一些或可爱或黄暴的段子。翻看那些邮件莫关山总是发自内心地感觉愉悦,只是当初的莫关山感受不到爱意建立的过程越缓慢越深刻。许多年以后他才有所体会,即使分隔两地,点滴中累积的爱情也是怎样一种坚不可摧,难以磨灭。

整个大学时代,莫关山都对这段关系感到安心和坦然,他总是非常笃定,再多朋友贺天心里最记挂的,都是他莫关山。

至少每一年生日那天,他都会毫不意外地接到贺天的电话,然后在宿舍楼下看见风尘仆仆的贺天。只是当时莫关山依然没有去想太多,他觉得贺天只是太珍惜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刻意忽视了每一次自己是有多想把贺天多留一晚。他每一次都很感激贺天专程来给自己过生日,在送贺天坐上动车的时候潇洒挥手,亲切又大声地在站台上喊。

贺二狗!再见!

贺天往往会亲切地给他竖一根中指,隔着玻璃窗和他说一句话。莫关山听不见贺天在说什么,转头发信息去问,贺天却回什么也没说。直到大四快毕业那一次,动车缓缓启动,贺天才回过来一条消息说,想吃你做的牛肉面。

——想吃我就要给你做吗?!切!

——下周过来给我做,不来你死定了。

空气太安静,似乎细密的雨落在伞面,都有了零零渐渐的声音。贺天抿着嘴唇,深灰色眼睛无声无息,像一张深不见底的网,将莫关山整个网在了其中。

情绪汹涌,却又波澜不兴。一种揉碎了的悲伤漫无边际,从贺天眼中浸透出来,一点一点感染莫关山的心。莫关山死死握住伞柄,死死克制着一阵阵想去拥抱贺天的冲动。太想一把扔掉伞环上贺天,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他,用最低最温柔的声音对贺天说,我现在,都懂了。

是不是太晚?

是不是太晚??

他已经这样问了自己一整年,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久久惘然。十年的时间太长太长,情绪累积到最后,已经流成血管里的血液,平静地游走在身躯之中,一遍又一遍,提醒他过往那些蹉跎的岁月。

如果早知道那一天会是贺天最后一次那样霸道的口吻,他会不会只回过去一个好?或者一个字也不回,坐上下一趟列车?

如果早知道那一次会造成他们之间那么深刻的决裂,他会不会多给自己一些时间?或者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继续没心没肺地和贺天那样维持下去?

可惜没如果。

十年前的那一天,莫关山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滚!我不去!然后在第二周的周末,乖乖去了贺天大学的城市。

如同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

大学时贺天没有住宿舍,方便上学家里给他买了套房,就在学校隔壁街。大学里莫关山去过好几次,第一次站在明晃晃的落地窗前,还感慨过一句有钱真他妈任性。贺天跟在他后面补了句你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任性。莫关山双眉一竖吼他,滚!你他妈恶不恶心?!

你他妈恶不恶心?!

那不是莫关山第一次跟贺天吼这句话,事实上在他们一起度过的七八年里,都几乎是莫关山的一句口头禅。莫关山并不知道那是贺天一次比一次艰难的试探,因为初三刚认识不久,莫关山就声嘶力竭地吼过他一次,给贺天内心留下了一道难以抚去的裂口。

那时候他们还远不算熟悉,只是某天打完球,贺天非要喝一口莫关山的矿泉水,莫关山不给。看莫关山眼急的样子贺天起了玩心,逗莫关山说,你不会以为这是间接接吻吧?这么幼稚?

十五岁的莫关山还真有那么幼稚,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一秒钟就要爆炸。然而下一秒贺天就捏着他下巴亲了上去,唇齿相接的一刻莫关山如遭雷击,足足愣了三秒钟,才眦目欲裂地一拳挥向贺天。

他当然打不过贺天,不过一招就被贺天摁在了地上不能动弹,但贺天显然没料到莫关山会有那么大反应,解释了一句开个玩笑别在意,又看着莫关山通红的眼眶问,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莫关山回过头,极力克制住眼泪,咬牙切齿地回答:

是的!你他妈赶紧给我消失!

那一次贺天在莫关山身后怔了很久,却没有如他所愿地消失。贺天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直跟莫关山站在一起,并没有因为莫关山的决然而有所退却,甚而差一些为了帮莫关山洗去冤屈豁出性命。那件意外给贺天右掌心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疤,也让莫关山的心悄然对贺天打开了一道缝隙。或者说从那时候开始,莫关山就以为无论他如何反抗驱逐,贺天都会站在他的身边,坚定不移。

只是莫关山没有发现,不知何时这些狠话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下意识。随着时间流逝,他内心其实早已经不再抗拒贺天,但就是就是那么下意识地,回答每一次贺天玩笑般的试探,你恶不恶心?!

可惜莫关山没有去深究过贺天的心情,在他看来贺天刀枪不入,几句话根本不可能伤得到贺天。他不懂贺天比他早熟得多,在他懵懵懂懂,对感情不甚了了的时候,贺天就已经很清楚明白地,对他产生了超越友谊的感情。

虽然清楚明白,但也追究不出一个确定的时间点。贺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莫关山,也说不清莫关山究竟凭借什么,牢牢占据了他的心。

是做兼职时莫关山勤恳的样子?是炖牛肉时莫关山认真的表情?补功课时皱眉思索?还是恼火起来的暴躁倔强?

或许都有,又很难去探寻。

十八年时间早已把那个不良少年淬炼成为一个气质拔萃的男人,斯文优雅,又带着一点痞。贺天不知道莫关山的今天是否可以算上他一点点功劳,第一眼看见撑开伞走进雨幕的那道背影,他的心脏就开始持续阵痛,久久无法平息。

他爱了莫关山多少年,却始终害怕打扰莫关山内心的安宁。很难想象贺天这人会有软弱的时候,可这世上的喜欢,往往就意味着软肋。越是珍重越是无法开口,越是试探越是退缩,害怕伤害,不敢越界,克制到最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只怕一用力,就带出深埋在心底的那些情愫。

贺天并不懦弱。他甚至可以对全世界坦白,他心里装着莫关山。但或许是第一次玩笑亲了莫关山之后,莫关山强撑着的崩溃和眼中的泪让他太过心痛自责,后来他的感情才萌生得那么隐忍内敛。十五岁以后的人生里贺天只有过这一次喜欢,他太怕伤到心爱的人,他只怕伤害莫关山。

恶心或消失,从莫关山口中说出来,对于贺天每一句都是子弹。即使贺天一天天成长越来越坚强,关于莫关山的一切,依然是他内心最脆弱的一道缝。在莫关山一次又一次坚决的抵抗面前,贺天的坚强其实早已千疮百孔,许多许多克制都只能是坐进列车的最后一句话,他隔着车窗朝莫关山竖中指,他知道莫关山听不见。

——老子想把你打包扛回去你知不知道!你是傻吗还不明白?!

只是他知道,莫关山听不见。

或许换成别的任何人,他都能毫不犹豫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然而只要闭上眼睛想一想莫关山强撑崩溃的样子,他就完全安静下来,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如莫关山所愿,永远在他面前消失。

那大概是十年前莫关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和初三那次一样,决然干脆,没有丝毫差别。那一次贺天的最后一丝期望完全化成了灰,就像整个人生被洞穿,填塞进巨大的伤悲。所以贺天从不出席高中同学会。即使是毕业十五周年,他都委婉地没有出现。他不想让莫关山在任何地方感觉难堪。

是的,莫关山那么面薄的一个人,看到他怎么可能不难堪?就算已经过去许多年,贺天都依然清楚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记得莫关山与初三那年如出一辙的崩溃表情,记得那种被莫关山厌恶的蚀骨铭心的痛觉。

事实上那天在火车站接到莫关山的一刻,贺天内心都还充满雀跃,莫关山真的为了给他做牛肉跑了那么远,让他原本压抑的一丝期望,又在不知不觉间死灰复燃。

大学里贺天很少再去和莫关山见面,只有他自己知道,分隔两地,却与日俱增的思念。感情累积太久理智比薯片还要脆,所以那一天他的情绪爆发得格外猛烈。站在大四临毕业的边缘,莫关山端出两碗香喷喷的牛肉面还贴心地给他拌好时,埋在心中多年的爱意突然泛滥无边,完全不受控制地,想要将莫关山整个淹没。

他没有很温柔。克制了太久,动作和感情一样冲破堤防,无比汹涌。贺天其实并没有什么亲人的经验,就那么略显粗暴地把莫关山抵在餐桌上,用尽力气亲上去,用尽了他那么多年的想。

七年以后的又一次唇齿相接,莫关山一如当年地震惊了几秒钟,粗暴地推开贺天,跟初三那年一样眼眶发红,粗重喘息着朝他吼道,你他妈干什么?!滚开!

那或许是莫关山射向贺天的最后一枚子弹。一瞬间心底一丝微缈的期待幻化成沙,感情世界转眼崩塌,所有坚强都被蚀骨的绝望瓦解,过往种种猛然从生命中抽离,仿佛血与肉生生剥离一般,痛到彻底。

周围一切暗哑。贺天茫然地怔了很久,看莫关山眦目欲裂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该把一颗心挖给莫关山看。

可是莫关山稀罕?他的态度向来那么直接,毫无回圜,而贺天内心残余的一丝自尊,也做不到匍匐在地,捧上一颗心求他看一眼。

崩溃以后只余一丝自尊,或许也是赖以呼吸的最后一根稻草。许久以后贺天才从莫关山受伤的神情中挣扎出来,抽空最后一点点心力,勉强笑了一声。

——开个玩笑……别这么在意。

开个玩笑。

那么多年隐忍的感情,最后变成这四个轻飘飘的字眼。多年后贺天根本想不起来那是为了掩饰感情,还是为了维护那一丝可怜的自尊,又或者是为了给莫关山找个台阶,他甚至都能感觉到自己心在滴血,一点一点,最后什么都不剩。

可是贺天不知道,这四个字对莫关山来说才是真正的暴击。事实上贺天来不及想也不会明白,虽然看上去一样愤怒,莫关山的心情却和初三那年完全不同。

也许推开贺天只是莫关山的下意识,即使前一刻莫关山都还不是太明白,那瞬间也足够他看清自己有多喜欢贺天。一直不懂或拒绝承认的那些感情早就堆积成山,莫关山突然隐约感觉,他只需要贺天一个表达,只需要贺天像从前那样再强硬一点点,他就会用尽全力给贺天回应,彼此缴械。

然而贺天给的表达是一句开个玩笑。那一刻听见这句话,比任何恶意都难以承受。莫关山就那么怔仲地看了贺天五秒钟,陡然尖锐了声音,带着一种无法宣泄愤恨的歇斯底里。

——你他妈给我滚!!

——从我面前永远消失!!

——滚蛋!!

……

十年前的声音早已飘散在时间尽头,浸泡在雨中的世界像一部无声黑白的电影,缓慢前进,折叠或支离,唯独无法后退。莫关山还记得那天他们谁都没有滚,他进了客房狠狠摔上门,一夜无眠。清晨他离开的时候贺天在沙发上打横睡着,餐桌上两碗牛肉面,已经冰凉发硬。他最后看了一眼贺天英俊的脸,拉上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而现在他面对着贺天写满复杂情绪的眼睛,无比希望能再次回到那一刻,唤醒贺天说出自己的喜欢,或者至少,在贺天唇角留下一个轻柔的吻。

只是遗憾没有人能回到从前。很久以后莫关山才懂得,割裂人生的并非只有死别,最锋利的,其实是曾被无数次抗拒也不放手的那个人,强有力地陪你走过许多坎坷,却堪堪在摘走你的整颗心的时候,徒然松开了双手。

锋利,且残忍。他用笑话来对待你的认真。好像看一个笑话看到最后一页,才发现主角是自己。

莫关山愤怒的时间持续了很久,贺天这个名字,仿佛也随着那些恨一天一天刻进了骨血。也是很多年以后莫关山才懂,如果不是爱沉重到压得垮脊梁,怎么会承载不起一句开玩笑,怎么会一刹那恨得那么刻骨铭心。

大概是那段关系掏光了莫关山的心力,很多年他都没有再遇上一个让他心动的人。奇怪的是他明明对贺天那么愤怒,一个人在事业中艰难跋涉挑灯夜战时,想起的人却往往是贺天,以及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年。

莫关山没法否认,是贺天支撑着他走过了最艰难的那几年,坚持不住想要放弃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贺天那句成为优秀的人。他那么叛逆冲动的时候贺天都没有放弃过,他又凭什么随随便便放弃自己。

他过得像中学时代那样努力,五年前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三年前成立了一家设计公司。两年前他得了个杰出青年奖,电视台采访他时,他想大概自己已经配得上优秀这个形容。然后那个漂亮的女记者问了他一个问题,能否用一句话来形容一下自己的青春。莫关山思考了片刻,突然间发现,形容他的青春根本用不了一句话,只需要两个字,贺天。

只是莫关山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青春期格外长,长到曾以为遥遥无期的而立之年都过去了三年,他还没有放下贺天这个名字。捏在伞柄上的手指用力得有些泛白,莫关山看见贺天脸上缓缓扬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听见贺天的声音透过一面潮湿钻进他耳中。

“我……来换护照。”

不是好久,也不是最近。莫关山对贺天的了解已经成为一种直觉。对贺天来说这次重逢也太过突然,或许贺天也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过于猛烈。

莫关山稍微顿了一下,抿紧双唇没有说话,侧转身用一种非常成熟的姿态侧了侧头,他知道停车场在哪。

贺天默然跟在他身侧,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撑着伞。他们的脚步都非常缓慢,像是雨水里睡着什么害怕被吵醒,连话都没有人开口说一句。

说什么呢?说什么好像都多余。这么些年莫关山不是不知道贺天生活在国外,贺天也不是不了解莫关山有了自己的公司。他们那么多共同的同学和朋友,千丝万缕斩不去的联系,就像两棵同生共长的树。

可是他们没有参与对方的生活。陪莫关山打球熬夜的人不是贺天,帮贺天拌面的人也再不是莫关山。贺天知道莫关山三十岁那年有了一个女朋友,电视台记者,长得还不错。莫关山知道贺天一直住在布鲁塞尔,和别人合伙经营事务所。

莫关山的女友的确很漂亮,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笑起来还有一点点小酒窝。她的个性也很讨人喜欢,准确来说和她在一起,什么事都是莫关山说了算。

她有时候顽皮,会趴在莫关山肩膀上和莫关山咬耳朵,问各种花花绿绿的女孩子问题。她最爱问的一句话,是你是不是最爱我?

——嗯。

莫关山每次都回答得毫不迟疑。他怕死了女生纠结起来的麻烦。爱与不爱其实在而立之年的莫关山内心已经不那么重要,交往了两年他觉得这个女友很适合一起生活,他的妈妈也很满意。那就结婚吧。

于是三十二岁的莫关山开始准备结婚,在出差的机场买了一对戒指,还请销售小姐帮他试了一试。走出商店他站在布鲁塞尔街头,忽然从一晃而过的公车车窗里,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可能是异国的空气阻塞了他的呼吸,那一瞬间莫关山连心跳都有些迟滞。而车窗里面的贺天显然也一眼看见了他,他们就那样目瞪口呆地,眼睁睁看对方从自己面前擦身而去。

莫关山不知道那次匆忙的重逢贺天是什么感觉,只是在看到贺天的脸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曾经的恨意或后来的平静,全都只是一种自欺欺人。

就看一眼。人群之中匆匆一瞥,却掀起内心久久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

可是那一次莫关山无法停留,下午的航班回国,他没有更多时间。整个回程莫关山一直陷在莫可名状的回忆缝隙,他忽然就开始思考,他和贺天之间是不是哪里出了错?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那样生生被割裂?

那天回到家莫关山就一声不吭躲进书房,循着记忆打开十年没有动过的邮箱。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寻找什么,只是直觉要看看与贺天有关的事,与贺天有关的所有事。

他想要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来得猝不及防。莫关山一打开邮箱,就看到好几封来自备注贺二狗的未读邮件。他循着时间线点开十年前的第一封,大概发自大学毕业临出国前,只有短短的十几个字。

——其实不是玩笑。对不起,我喜欢你。

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贺天所有说不出口的喜欢,所有想念中度过的白天黑夜,都包括在了那短短的十几字里面。莫关山死死盯着屏幕,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血液逆流是什么感受,双拳捏碎都压抑不住蔓延过胸怀的酸涩,咬住手背才没让自己痛哭出声。

第二封邮件隔了一年,在莫关山生日那天,简短的一句:生日快乐,关山。

第三封邮件发自六年以前,是他们决裂以后的第五个年头。

——五年了。很想你。

也非常非常简短。

点在平板上的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泪水滂沱,在莫关山脸上肆虐。或许因为没有得到收件反馈,贺天像把这个邮箱当成了树洞,接续发来一封又一封。都非常非常短。

最后两封邮件时间紧紧挨在一起,都是三十岁生日那天,刚刚过完零点。

——关山,而立了。还好吗?

——我不是很好。还放不下你。

无法控制,无可控制。那一晚莫关山在书房呆了一夜,掩面痛哭,流光了三十年的所有眼泪。他还记得大四与贺天决裂的那晚,他是如何辗转反侧,花光力气维护着自尊,绝不在贺天面前掉一滴泪。记得这许多年他是如何在每次想起贺天时压抑思念,想绝不能为贺天浪费情绪。走出书房时他浑身冰凉,趋于木然地听女友跟自己撒娇,你是不是最爱我?然后木然地回答说,嗯。

——你是我最爱的女人。

三十二岁的婚最终还是没有结成。分手的决定来得飞快,对于莫关山来说,诚实不欺就是感情中最大的善意。他骗得过所有人,也骗不过自己。他的感情世界就像青春,只有一个名字——

贺天。

只是,太晚。

处理好一切莫关山就约贺天的好朋友见一吃了顿饭,席间假装不经意地问起贺天。见一略带讶异地问,你原谅他了?随即又笑了一声说,他上个月刚结婚,冰球运动员,是个男的。

——还以为他要一直等你呢,毕竟他爱了你那么多年。

——哎小红毛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什么?分手了?

……别告诉贺天。

别告诉贺天。

那个春夜寒风料峭,像是能吹入人的骨血。莫关山伫立在十几年前他和贺天常常经过的街口,看车来人往,看修得已经不认识了的高楼。霓虹闪烁在夜幕中明灭,他曾经以为分不开的面与酱,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贺天,就如此淹没在了十年的滚滚年轮之中,无从追觅,无可挽留。

或许人生就像一场长途旅行,布鲁塞尔街头那匆匆一眼,就是他们的相遇。眼睁睁看对方从面前擦身而去,伸出手也无法触碰,只抓得住一抹空气。

鼻端酸涩,眼中也有一些雾气。大概是空气太潮湿,大概是这场下也下不完的雨。

莫关山稍微垂低了一些伞沿,不让贺天看见自己的脸。他知道贺天在等他说话,贺天等了这么多年,眼中盛满深不见底的悲伤,不过是等他一句原谅。

可是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一句原谅怎么够?他想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也都懂了。他想说我也喜欢你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也不懂。他想说我不甘心,我们明明联系那么深刻,怎么会说错过就错过?他想说既然你一直那么霸道,为什么就没有多霸道那一次呢?

但是莫关山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到走进停车场,走到贺天的车前面,看贺天用留着长长一道伤疤的右手掏出车钥匙,他都没有开口。

贺天也没有动,他只看得见一个天蓝色的伞面。莫关山压着伞沿,也压着感情,压抑着自私的不甘。许久许久才低声说道:“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贺天。”

“明年同学会,回来吧。”

他扬起伞,给了贺天一张平静淡然的脸。若是把有些人有些事看得太贵重,就真的会有许多话说不出口,宁肯挖个坑把那些肺腑之言全都埋掉,也要给对方一个心安理得。

贺天用这种深情守候了他十八年,他不知道自己需要撑多久,才能撑到对贺天毫无眷恋的那一天。或许他要带着他们的回忆独自度过很长的岁月,也或许不用太久,就走进人生的下一站。

莫关山轻轻摆了摆手,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进雨幕,贺天静静站在车旁没有开车门,撑着伞目送他的背影,目送那头骄傲的红发走向远处。

“小莫仔——!”

“小红毛——!”

身后忽然穿来贺天的声音,莫关山站在停车场门口转过身,贺天远远地向他挥动长长的手臂,一把黑伞舞得像开在雨水中的花。

他笑得像是许多年前站在树荫下的那些瞬间,就像带出当初的阳光,照透了眼下的雨。

久锁的眉心忽然就舒展开来,眼底发热,却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莫关山扬起手,像对面的人那样用力挥舞,仿佛耗尽了这些年的思念,纵隔时光,那样用力挥舞着。

再见,贺天。

再见,那些年。

或许青春不过是碗牛肉面,若赶不及趁它滚烫,就被岁月凉成心口的一道疤,熨不平丢不掉,让人花光余生去怀缅。区别不过在于触碰它时,你选择微笑或惆怅。

热泪奔涌夺眶而出,滴落在内心最柔软的一处。

往事灰飞烟灭。

【完】




 @千色 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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